第八章
忙来忙去为老乡
陕西是张氏家族发迹的地方。张钫之父张子温,原是光绪丁酉年拔贡,供职于乾州作州判,也该是朝廷命官了。关键是他有个同科王纯谦,不仅是晚清有名的指画家,还是光绪皇帝的引见官,张子温在朝廷里有人,自然在陕西也是有影响的。所以,张钫从保定士官学校一毕业,就直接去了陕西,年纪轻轻的就当上了陕西靖国军副司令。而司令又是大名鼎鼎的于佑任,平常不在军中,张钫就是司令了。
年10月10日,辛亥革命爆发,革命军在武汉举行首义,一路北伐,所向披靡,直抵京城。消息传到西安,张钫首先响应,于当年10月22日,在西安起事,且一举成功,很快建立了陕西军政府。此后军威大振。那可是隔着门板吹喇叭一一鸣(名)声在外,西安有“伯英公馆”豪宅一处,说白了就是张氏家族的办事处,来往于西安也就是寻常事儿了,谁不仰慕,高看一眼呢。因此,民生公司开办陶瓷厂的消息传出,不迳而走,很快就传到了西安。潼关酱菜厂设在西安的分号得知,喜出望外,急需的大缸不仅有了指望,且还可趁此和张家拉上关系,受到关照和保护,遂和张家达成了买缸的意向,并要交付订金,以表诚信,却被拒收了,说是不急不急,到时一手交货,一手交钱,皆大欢喜,分号掌柜听了,频频点头赞许不提。
还有张家见西安过来那么多灾民,全是河南老乡,成千上万,讨荒要饭,露宿街头,就动了恻隐之心,搭起帐蓬,收容他们住下,再设粥棚,大放舍饭,周济灾民。每天一锅一锅的做饭,那得用很多水,那时又没有自来水,光靠挑水供不上,挑的多了没处倒,急需水缸盛水,这就想起了自己的陶瓷厂。
西安当即用无线电发报机,将此事告知了民生公司,庶务处岂敢怠慢,层层传达,最后才下达到陶瓷厂,杨工程师自然就把任务交给了刘仁。刘仁一听,当时就吓呆了,一脸的茫然,傻乎乎地站着,不知说什么好了.
“怎么啦,为什么不说话呀?”杨工程师问,“有难处?”
刘仁愣怔了一下,心里直打鼓,他从来都是随心所欲,做多少算多少,一年半载也出不了几十个,一家伙要这么多,又这么急,那怎么做得了。但一想到是为河南灾民盛水做舍饭,劲儿就有了。他也是从灾区逃出来的,都没家了,四处讨要,还能不忍饥挨饿,听说有的都饿死了,想起那惨状,心里也难受,如今能为灾民做点事儿,也是积德行善的好事儿。想到这里,他连忙勉强回答:“没,没有啥,这活我接了。”
不过,他还是心里没底。因为他虽为窑匠,又是窑场掌柜,制做,经营陶瓷这多年,但那毕竞是民间小本生意,属于小打小闹,发不粗,长不长,富不了,成不了大气,充其量就俩拉坯转盘一个窑,一堆泥,外加几个伙计,做缸那是用手硬拍成的,又慢又笨,也没有任务,没有指标,不论时间,做多少卖多少,不催也不赶,仰巴浇尿尿一一流到哪算哪。可人家民生公司就不同了,人家是干大事儿的,不讲效率,不讲时间,没有约束能行吗?要一个月烧成几十口大缸,岂不是赶鸭子上架,逼小鸡尿尿,刘仁发愁了,愁得紧锁眉头。
吃罢后晌饭,天还不黑,刚立了秋,天还长着呢,日头还在西山头上没有落,只是有了几分凉气。早上立了秋,晚上凉嗖嗖嘛,秋高月明,云淡气清,正是凉爽的好时节,刘仁擦擦头上的汗,独孤一人走出来,沿着小河慢走着,消愁解闷儿想心事。是得好好想想,咋在这短的时间里做出恁些大缸。
不是被活儿逼的,他哪儿有这种闲情怡致,打从懂事,有力气能干活起。他记得就没一天闲住过,做为庄稼人,拿他的话说,那就是“老母猪”活,啥时候也没利亮过,永远干不完的事。好容易遇上阴天下雨该歇歇啦,可屋里还有一摊子事儿在等着你呐,不是铡草,就是垫圈,再不就是收拾农具出牲口圈。更叫人恶心的是磨面,好像是故意在等着你似的,不是磨麦,就是拉玉蜀糁,反正是整晌在磨道里转圈圈,转的人头晕恶心直想吐......唉。庄稼人就是苦,苦得没法说,说也说不完,啥时候也没出头之日,可日子还得过呀。过日子比树叶还稠呢,想活命你就得过,不过能行吗,再有个性的人,也叫岁月把你的棱角磨秃了,岁月无情呀。因为会点出力的手艺,又接了金家的窑场,他才有机会走出来,见见世面混混人,要不是。哼,还不是窝在山旮旯里一辈子,难有出头之日。
因为是秋天,秋天里的傍晚秋虫才叫得欢,唧唧唧,吱吱岐,唦唦唦争着叫唤。他从小就听过,听多了,也听惯了,没啥稀罕的。可这多年没听,又觉得很亲切,很惬意,很有滋味儿。特别是那蛐蛐儿的叫声,又仿佛把他带回了童年,依稀记得他和小伙伴们在地里逮蛐蛐儿,玩蛐蛐儿的情景。乡里人穷,娃们没啥玩,不是抓子儿,就是抄绞。可大人们说,抓子儿天旱,抄绞儿荒乱,不叫玩。那就和尿泥,打凹屋,看谁砸得响,响的很了是赢家,能刮一下输家的鼻子,就已经很满足,很自豪了。
到了秋天,几个小娃们就相约去地里逮蛐蛐儿。可那蛐蛐儿轻盈,敏捷,能蹦会跳,且一跳多远,根本逮不住,一群娃只知用手抓,可总是像老头儿逮蚂蚱一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累得喘着粗气,还是逮不住,相互笑笑,谁也没办法。可他却不信邪,非要逮住它不可,想了想,就把脚上的跛鞋脱了,用鞋壳篓去扣,不料还真扣住了。捉住一看,还是个大的,头和身全是黑的,就给它起名叫“黑头”,后来又改叫“黑老包”。小伙伴们纷纷效仿,也都有了收获,还都拿过来叫他给起名。于是,就把头小身矫健的小蛐蜘叫:“孙猴子”把头扁成棱形的叫“棺材头”但说到底,还是他的“黑老包”最大,叫得也最响。
为了保护蛐蛐,怕它跑了,他和一群娃们就又用尿和泥,然后捏成方方正正里边空的泥凹屋,把蛐蛐装进去,再合上透气透风的盖子,蛐蛐在里边一着急就叫唤,越叫声越高,叫累了,要停住歇时,就用狗尾巴草的茸毛搔它的头,它就痒痒的又叫了,但听着听着,那叫声竟凄凄厉厉,戚戚楚楚,好像是在哭,哭得小伙伴们也很难过,刘仁揉着泪眼说:“咱把蛐蛐儿放了吧,你听它叫得多可怜,那也是生灵呀。”
“行,行!”“中,中!”大伙儿异口同声响应。
于是,一只只蛐蛐儿被放了出来,活蹦乱跳地跑了,越跑越远,有的还回头看看,好像在说“谢谢,再见”。小伙伴也点点头说,回吧,回你们的家吧。从那以后,他再也没逮过蛐蛐,就是在地里见了,也躲着走,生怕踩死它。它也是一条命啊!
走着走着,还真见脚下有只蛐蛐儿,许是受到了惊吓,一蹦一跳地向前逃去了。他心里笑笑,我不去逮你,你怕的啥,慢点,慢点,别把腿蹦折了。蛐蛐儿哪里会懂他的心思,一直往前蹦,刘仁怕再吓着它,慢慢的,脚步轻轻的,老远跟着它,看他会往哪儿去。哪知道这小生灵,竞把他引到了前边的水磨跟前。可他还没见过水磨,只是听人说起过,看看那水打大轮子,断定这就是水磨,只见那一人多高的轮子,周围布满了一个个水凹槽,叫水流一冲击,便自动转起来了。水轮再拨动旁边木齿轮,木齿轮转换了驱动的方向,便把石磨给带转了,磨上的粮食忽忽流到磨眼里,只管收了箩面就是了,省力又方便,这大概也是靠水吃水吧。
刘仁想着想着,眼前一亮,便来了灵感,心想,要是用这去带动大的拉坯转盘,岂不可以在上面拉坯做缸了,那不比手工快得多吗?对,咱就试试看!
他喜出望外,迫不及待去到公司院,向杨工程师作了汇报,要是能叫机修厂给做个大号的拉坯机,然后像水磨一样转动着,一个月内做出.50口大缸没问题,杨工程师听了,高兴地拍着他的肩膀说;“其实,我也正想辙呢,还是叫你抢了头功,不愧是窑匠。干吧,要人给人,要钱给钱,只要能干好。”......
杨工程师说话了,厂里当然也支持,不几天就把拉坯机做成安好了,用水磨转盘带起来,几个人围着那个谁也没见过的庞然大物,一齐站上拉缸坯,其余的打下手,运泥,送水,运坯,忙前忙后伺候着,一环接一环,环环紧扣,把活做得又快又好。为了赶任务,他又领着一群伙计加夜班,昼夜不停连轴转,加饭加餐加油干,十多天下来,50口大缸便做成了。接着又是老一套,抬坯,晾坯,装窑,点火......期限刚到,大缸就如数烧成了。
刘仁露了这一手,很受公司要员们赞誉,还重重赏了他一把。他也不负众望,又叫石匠给凿了个像碾盘一样的大石轮,在中间的眼上装上木轴,还在石轮边的孔里安了个绞把,像拐磨一样,用力摇绞把,转动的大石轮又带动拉坯机,从此告别了手工拉坯做大缸的历史,刘仁管这行当叫“绞大轮”,每天搁几个人轮换着绞,人停轮不停,效率大大的提高了。据说,像这样拉坯做缸的机器,民生公司是头一家,生意自然火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