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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因杀人被带走后第3年,秦现真已是83岁。
两年前,她的小儿子王帮用,将同村的算命“大仙”蒋元文杀害。在法庭上,公诉人将这起命案被定义为一起“迷信杀人案”。
起诉书显示,“被告人王帮用通过购买的 历书,和手机上网自学八字算命,其测算得知,同村村民蒋元文与自己命里五行相克,遂产生杀害蒋的想法。”
一审,王帮用被广安中院判处死刑。九派新闻注意到,年末,四川省高级人民法院作出“王帮用故意杀人复核刑事裁定书”,案号为()川刑核号。
根据公开的庭审录像,王帮用曾在一审时辱骂审判长。这段视频在网络流传,其被称为“最嚣张的死刑犯”。
秦现真背着新挖的红薯,走在回家的路上。图/九派新闻裘星
死者被反复击打,后窒息死亡
年11月7日下午2点过,广安岳池县伏龙派出所接到报案称,辖区蔡家沟村70岁的孤寡老人蒋元文,被人发现死在自己家里。死者年轻时,被一块巨石砸断过腿。
今年10月27日,九派新闻走访了案发村庄。
有村民表示,蒋元文断腿后却仿佛突然开了“天眼”——他开始能画符、会念咒,还会抓草药,村里人批八字或看点小病都会去他的砖草屋造访。慢慢地,蒋元文人送外号“蒋半仙儿”。
蒋元文家。图/九派新闻裘星
根据已公开的庭审视频显示,起诉书提到,警方赶到现场时,尸体是侧躺着的,头朝堂屋里面、脚也是朝大门边。尸体身上有灰,脸上被弄得很黑,身上很湿,警察看到他后脑上有很多血,皮也掉了一块。
经法医尸检鉴定,他生前曾被反复击打,多个脏器受损,但并不致命。最终是覆盖其口鼻的大量灰渣,导致其窒息身亡。法医判断,案发时间在年11月6日凌晨时分。
岳池县公安局伏龙派出所辅警张良强面对当地电视台镜头介绍,死者虽然腿部残疾,但身体状况很好,力气很大。
岳池县公安局刑侦大队重案中队长李迅表示,(凶手)是处于一种泄愤状态,“因为他反复击打那么多次,击打过后没打死的情况下,还朝他脸上泼灰。”
据四川电视台公布的警方取证时的视频,除了灰渣,蒋元文身上还布满水渍。除了湿衣服,床下的地上、床上的草铺上、墙壁上,也都有水分渍湿的痕迹。“他平常不可能睡湿铺盖棉絮”,一位在场村民告诉节目组。
警方还发现,蒋元文身边有很多被打湿的草木灰,床上也满是血迹。他家很多家具有被挪动过的痕迹,屋外还有一个新挖的圆坑。岳池县公安局刑侦大队重案中队民警苏志强介绍,那个坑挖得很圆,并且是进行浇灌过的。
王帮用的小侄子王朝海说,11月6日下午,他的幺爸(小叔)王帮用特意去接他放学,路上还告诉他,不要去“蒋瘸子”家那片玩了,“蒋瘸子已经死了。”
起诉书提到,王帮用对侄子说此话时,蒋元文还并未被发现死亡。
这一细节因此成为指控王帮用的证据。“我们接到报警是7号,为啥子6号的时候他会知道姓蒋的这个人死了?”李迅说。
起诉书中提到,“年11月6日凌晨1时许,王帮用携带木棒进入蒋元文家中,持该木棒攻击处于睡眠状态的蒋元文的头部,后又使用蒋元文屋内的一段更粗的圆木击打蒋元文头部。王帮用见蒋元文还有呼吸,便用木棒将蒋元文从床上拖至屋内地面。在蒋元文房屋街沿上,他把草木灰与水胶棒混合,堆砌在蒋元文头部,围成一个半圆形水坑。并从水缸取水,倒入水坑,淹至蒋元文的口鼻。后者被淹后,呛水并挣扎。王帮用又使用蒋元文屋内的锄头,勒击其胸部,直到其停止挣扎。”
“你不要给我哇哇叫”
《焦点》节目显示,王帮用在审讯期间双手插兜,坐在凳子上诅咒警察。在四个警察的包围下,他闭眼歪头,摇头晃脑。
岳池县公安局刑侦大队重案中队民警苏志强讲述了王帮用的招供过程:起初,王帮用面对警方的质询撒泼耍赖、装疯卖傻,而当警方声称要带他去殡仪馆对着蒋元文的尸体前 咒时,他如实交代了犯罪事实。
年9月29日,在法庭上,他挺胸腆肚,刚一坐上被告席,就叫嚣,“你乱判的,我随便你咋个搞!”
他抢公诉人的话,“你不要给我哇哇叫,你叫起吓得到我啊?”公诉人还没念完开场词,便又听王帮用尖厉着嗓子,“废话!废话!你有本事拿枪来打我!”
公诉人读起诉书时,王帮用干脆闭上眼睛、托腮装睡。
庭审视频显示,年10月31日,广安市中级人民法院作出一审判决,“被告人王帮用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剥夺 治权利终身。”听到这句话后,王帮用瞥过头,眼睛向上斜翻。他的脚上还穿着印有“NIKF”标志的拖鞋,不停颤抖。他虽然刻意控制了自己的情绪,还是爆发了。“不要给我说那些,我给你说,公安局抓我,公安局今天来没有嘛!”他在法庭上咆哮。
这时,审判长抢过话,“因被告人提出上诉,本院将在上诉期满后将本案移交四川省高级人民法院审理。”
九派新闻注意到,年12月30日,“王帮用故意杀人复核刑事裁定书”被公布在中国裁判文书网上,案号为()川刑核号,详细内容未公开。
这个47岁男子我行我素的世界和法庭的严肃秩序分离,形成荒诞的对比。
《焦点》节目的解说词将他称为“无理、无知又无畏的男人”。而在互联网上,法庭上的视频也被网友围观,王帮用被称为“最嚣张的死刑犯”。
曾殴打母亲和嫂子
10月27日傍晚,83岁的秦现真回屋添了一件棉衣,脚踩一双破旧的拖鞋。
四川的深秋已开始渐冷,广安市岳池县蔡家沟村空气冷冽,风里能嗅到柚子的果香。满是沟壑与淤泥的脚趾翻在空气里,没有蚊子造访。余晖照亮了土坯房的墙壁,光线却几近消失在屋内。
蔡家沟村的村民介绍,近些年,越来越多的家庭搬到了县城。一些搬去了距村子30分钟车程的华蓥,也有人去了稍远些的岳池。
在他们眼中,在县城安家是“娶媳妇儿的硬件”,开车往返城村是生活常态。现在,已有十六七户人家离开这里,留下的大多是老人。受惠于 策,他们的家里也盖起二层小楼,买了小轿车,以及太阳能热水器。
但王帮用的家,被认为是“过得最不好的一户”。
王帮用的嫂子回忆,分家后,王帮用开始出门找活做。他开始跟着哥哥出去“跑线路”,为电网公司做搭线路的工人。但是,他“比其他人都懒,做一天活要玩两天”。
小侄子记得,他时常在家呆着,少则几天,多则两三个月。案发前的两三年,他几乎不出门干活了。
秦现真说,王帮用不喜欢做农活。一次,他突然起兴,开了片苞米地、打算留在家种苞米,但没几个月,又不了了之。除此之外,他 干的活是偶尔帮母亲捡捡红薯。
嫂子印象中,王帮用“喜欢睡懒觉,好晚也不起来,整日整日地耍。”
王帮用是家里脾气 的那个,几乎每一个家庭成员都有被他殴打过的经历。
13岁的小侄子最怕王帮用。他回忆,小时候一旦忤逆王帮用的意思,都会换来一阵拳打脚踢。被问到敢反击吗,他露出惊讶的表情,“谁敢说他?”
秦现真也被儿子殴打过。最严重的那次,是因为饮食问题。儿子气急败坏,踹了母亲的腿,导致母亲几个月无法正常走路。
还有一次,因为不满嫂子声音高,王帮用一脚飞踹,直冲嫂子的侧腰。这一脚让嫂子的腰部流了血,也留下抹不去的伤疤。
嫂子现在都对王帮用怀恨在心。她皮肤黝黑、不善表达,见谁都只绽一口白牙。但提起早已被带走的小叔子,嫂子白牙咬紧,“他这个人坏得很,看谁不对就要打谁。”
“造业啊,就当没生过这个儿子。”秦现真在一旁呆坐,低声呢喃。但她又想起,儿子“对我也是很好的。”她的唇齿含糊不清,言语憋作眼泪淌下来。
从有儿子开始,忙于生计的秦现真几乎不曾想过“管”儿子,“都在忙农活、讨生活,哪有能力管他。”她从没追问儿子因何杀人,她也不知道儿子在法庭上的“嚣张”表现。
古板、封建的人
在同村人眼里,王帮用古板、封建。“他明明不是老年人,但总觉得他的思想和我们隔了一辈,还是农村封建落后的那一套,时间久了我们也不愿意和他多说话了。”一位村民评价。
嫂子记得,他那时钻研老 历,研究八字算命。她到现在还不知道,王帮用被带走的原因,就是这些“把戏”。
王帮用是家里 拥有独立卧室的人,他被带走后,秦现真坚持为儿子保留了这间屋子。
卧室在二楼,宽敞、有光,有只属于他的小桌子和小柜子。方正的床上铺着凉席,窗外是无际的翠绿。原本,这里放着他的算命书,包括《戊戌年董珍辉通书》、《甲午年老 历》、《您的一生一书在手自己命运全掌握》,这些书本被翻得破烂,是赶集市场上的二手货,案发后都被警方取作证物。
在蔡家沟村,王帮用给大部分村民留下的印象是“暴躁”。
有村民分析,他常年呆在农村,视野狭窄,加上他一直单身,“不结婚的人和我们思想就是不一样。”
最无法理解的是,王氏兄弟实行的“分家制”。
秦现真说,兄弟俩在多年前分了家,哥哥管爸爸,王帮用管妈妈。分家,是压力之下迫不得已的选择——家里有7张嘴要养活、3个小孩子要上学,但劳动力只有王帮用兄弟两个。
起初,王帮用不出门打工,只由哥哥一个人负担,但他养不活6个人。兄弟俩扯皮不清,决定分家。
在村里,没有如此分开赡养父母的。“他们这样,最主要还是经济条件原因。”村民揣测。
在节目中,岳池县公安局刑侦大队重案中队长李迅走访了死者周边。
他推测,村里或许还有对算命感兴趣或专业的人。于是,离他家约2里地远的王帮用映入了警方的眼帘。在王帮用家里,警方除了发现了多本与命理有关的书籍,还在他手机里发现了很多关于命理、八字的图片。
据起诉书,“被告人王帮用通过购买的 历书,和手机上网自学八字算命,其测算得知,同村村民蒋元文与自己命里五行相克,遂产生杀害被害人蒋元文的想法。”
11月6日凌晨,王帮用带着一根木棒离开家门,穿过一条石子小路、一片竹林、再路过几户邻居的新建房屋,来到了蒋元文的砖草房。那天下着大雨。
“他算到蒋的命是天火,自己却不是天水,他必须要在下着雨的时候,借助‘天水’,方能灭‘天火’。”李迅回忆。
背红薯的母亲
现在,秦现真83岁了。丈夫、大儿媳和侄子在屋里吃饭,她就搬一把长椅坐在院子里望天。
中午,她给自己煮一点粥,米嫌少,就添些水进去搅开,再和一些红薯,而南瓜是 的绿色。
屋里的小桌上摆着一碗茄子、一碟炒鸡蛋和几罐年岁已久的酱菜。家人们一人捧着一碗稀饭,将米粒挑得一颗不剩。天色渐暗,灯泡孤零零吊在墙上,在水泥院里投下一步长的光线,直到秦现真的脚底。
家门口的院子堆着一土车沾着泥土的红薯,这是她一筐筐背回来的。
适逢深秋,她每天都去一公里之外的地里挖红薯。竹筐比半个人高,一整筐红薯比半个人重。压在背上,她的身躯弯成90度。小儿子走后,除了每个月所得的老年补贴,这些红薯就是她的全部。
她还和丈夫睡在同一个小房间。丈夫的床在左侧,她的床在右侧。这与其说是床,不如说是一个破袄垫成的“窝”。
周围是散落的衣物、衣架、塑料袋,上方还横着木扁担。“窝”的楼上是鸡圈,养着十几只鸡。不定时地,鸡尿顺着土缝淌下来,浸湿破袄与破布。
“儿子走了,白天夜里睡不着觉,夜里想着想着想着就哭。”秦现真说。有天清晨,她爬起来开灯,因为腿脚不便,一下跌倒在地上。那天,她在地上躺了好久,以为自己快 了,直到再次睁开眼。
这两年,一只“小黑”成了家里的新成员。
小黑是一只通体乌黑的小土狗,听得懂四川话,也和家里人一样吃泡着水的米饭红薯。每次家里来陌生人,它都声音尖厉、吠叫不停。叫的时候,它又常常躲在两个老人的腿窝里。
它叫着叫着就蔫下来,躲进老人的腿里,露两只空空的眼睛。
武汉晨报记者裘星刘萌四川广安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