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故乡
当一位长辈说自己是北京人时,脑里浮动的一定是老胡同、四合院、五月槐花、六必居酱菜、月盛斋牛肉、王致和臭豆腐。或是这种有声有色有气有味的记忆深深根植于他的生活,又或是老胡同四合院仍在,牛肉酱菜仍滋润着他的味觉和胃。
遂安和淳安古城已在九十年代的工程中变成了千岛湖,但在龙应台母亲的记忆里,后院水洗的蓝天仍是一样,凭栅的扶桑花一样慵懒,枞树下的马蹄莲一样高傲,城门口上仍有着徽商留下的大铜钱和上面钢索的花纹。就在当地旅游局最新公布的水下照片中,那仍然怒目的石狮子,也许就如那最后一瞥中一样。
他们的故乡都活着,亦或都活在他们的记忆中。因为他们的故乡都还那么真实的存在,可品可感,或者可以寄托。即便是水下的狮城大水漫过却得以保存千年,不知是不是一幸事。
但我们的呢?
现代拆迁效率实在是可怕,一夜之间即灰飞烟灭。来不及探亲,来不及告别,甚至来不及救出一件遗物。我们就像是无法送终的孝子,在自己亲眷猝不及防的离开中,甚至无法亲见最后一面。生活被连根拔起,摧毁着记忆的全部基础。儿时上学路上的小卖部被推倒,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省吃俭用换过三元钱一本的小人书;家边老树被移走,我开始惶恐,埋在树下的写给喜欢男孩子的小纸条是不是一并消失;小公园变成了大广场,小时绊过我的石头被各类小贩覆盖,只留下小腿上那块疤痕,似乎还隐隐作痛。我从未背井离乡,却像一个天涯游子,乡音不改,鬓角未衰,却难寻记忆、难觅故乡。
曾看过诗人于坚的一篇访谈,印象颇深。于坚是个热爱故乡的人,曾用很多美文描写故乡风物。但那篇访谈中,他说:“一个焕然一新的故乡,令我的写作就像谎言。”每个故乡都在沦陷,他们不再是一个个、一座座龙鹰飞动的小城,而是统一的、整体的克隆集团。每一个小城,都要有一个几乎晒得死人的大广场,一座外部造型诡异的博物馆,一个所谓“有故事”的历史遗迹。面对千篇一律的场景,那些被冠以故乡之名的故冢,那些扭曲记忆的残骸,我又有什么勇气和依据怀想,有什么理论基础怀旧和抒情?苏东坡说“此心安处是吾乡”,那么这些在整容中变成锥子脸大胸脯,和先天性营养不足的病态,如何叫人安心?
很多报人、作家谴责当代人的“忘本”,“忘根”,舍弃了故乡的概念。与其说是故乡被我们遗弃在记忆的角落,不如说我们“被迫遗忘”,被强行抹杀记忆。那些充满血肉温情的细枝末节,那些验明记忆的视觉凭证和岁月依据,那些草木游鱼的蛛丝马迹,都被削皮剔骨改头换面,从一个地点变成了一个地址。
地点是生活空间,是有根,有物,有丰富内涵的信息体,它繁殖生活与情感,承载人生活动和岁月内容。地址是死的,地点是活的。地址仅仅用于指示与引导,地点却是用来生活和体验。地址没有汪曾祺笔下的泡灯和蛋瘪子,没有边城里的翠翠和傩送,没有红高粱没有蛙,有的只是有个大邮筒,寄放着许多颗来自远方孤独却充满思念的心。但这样的心,也终将被辜负。
吹灯拔蜡的扫荡芟除,无边无际的大城宏图,“地点”在失守,更弦易帜;故乡在式微,千里哀鸿。故乡在坠落。因为缺乏重心与屏障。缺乏自持力和防护性。林徽因和梁思成当年未能保护的古城墙在复兴,在呼唤重建和保护;汉服运动国学文化同样在复兴。人们呼唤历史,呼唤与时间的对话,却无法守护空间中的一方净土。在舍弃根本的粉饰太平中渐渐离间自我,却又在彻底失去后捶胸顿足,再谈复兴。所谓“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是梦”。人们苦苦追觅中国梦与华夏复兴,所需要的是不是转身回头,看看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只是在粉饰一个迷梦。休让梦醒后一切成空。
还好,我嗅着热干面的香味尚在;古琴台依旧古韵犹存;归元寺虽不那么安之若素,却也晨钟暮鼓。中山公园还在,摩天轮依旧寄托着关于浪漫的憧憬;花楼街仍在,回收彩电的吆喝也在。当然,我也在,而且正值年少。
那么,用半个我来呼唤记忆,用半个我来改变记忆。不遗忘故乡,不被遗忘故乡。